“生的色彩” :顾随论诗及其书学启示
——以《驼庵诗话》为例
文/周勋君
顾随的《驼庵诗话》本是谈诗,但其中许多问题无不与书法相通,且对这些相通的问题,其谈法的生动、直接与痛快,及其本质上的“雅”,在古今谈书法的人或书籍里是少见的。
就比如一个“雅”字,书法是何其重视“雅”,明人项穆就专门以“书法雅言”来命名他那部传世的书学经典,但究竟何为“雅”,项穆也好,项穆之前或迄今的书人也好,都没有叫人过目难忘的解说。《驼庵诗话》里却有几处谈“雅”的。譬如一处这样说到:“雅,对俗而言。余不喜说雅,盖俗人把‘雅'字用坏了。”这算是铺垫,道出了常情。接下来是:“其实雅是好的。雅,或曰雅正。正,不邪。无邪,即‘诚'之意。又,雅或曰雅洁。就正而言是诚,就洁而言是简当。”另一处,又道:“雅不足以救俗,去俗亦不足成雅,雅要有力。”如此,所谓“雅”,即“诚”“简当”和“有力”,这样的解释,响亮之极,从别的地方不易见到,实非所谓考据派的冗长转引和昏聩可比。倘这两句话算是顾随对“雅”的字面解释,则他有关“雅”的观念也尤其分明:“后人心中常存有雅、俗之见,且认为只有看花饮酒是雅,分得太清楚,太可怜,这样不但诗走入歧途,人也走入穷途。何能只要诗法不要世法?只要琴棋书画,不要柴米油盐,须不是人方可。有风无土乃不可能。”“后人以为‘世法'为俗,以为‘诗法'是雅的,二者不并立。自以为雅而雅的俗,更要不得,不但俗,且酸且丑。俗尚可原,酸臭不可耐。”此中“世法”即实际生活,“诗法”即作诗的技巧功夫,两者的关系,顾随说得非常清楚:“后人将世法排出诗外,单去写诗。世上困苦、艰难、丑陋,甚至卑污,皆是诗。常人只认为看花饮酒是诗,岂不大错!只写看花饮酒,吟风弄月,人人如此,代代如此,屋下架屋。此诗之所以走入歧途。我们现在要脚踏实地,将‘世法'融入‘诗法'。”综合这些话,可知顾随之“雅”乃“脚踏实地”,不避现实生活,及其中之“柴米油盐”,之“困苦、艰难、丑陋,甚至卑污”的。如“将世法排出诗外”,仅以“看花饮酒”“琴棋书画”为“雅”者,真“且酸且丑”,“不但诗走入歧途,人也走入穷途”,“太可怜”。而这样的“太可怜”,岂止在诗人里才有,古今所谓“书家”里,不是也大有人在吗?

顾随致冯至书
以顾随之谈“雅”来看其《驼庵诗话》,则此书虽是日常授课的记录,说的都是实在的大白话,却无处不从根本上见出一个“雅”字来。
类似的概念是“韵”。“韵”在书法里无疑更重于“雅”,一个“晋韵”,道尽了中国书法史的风流蕴藉,后来者几乎奉之如神明。但同样地,亦无人把此“韵”说得踏实可信。《驼庵诗话》里恰有几处也谈到了“韵”。一处谈到“韵”与“人力”及“泯去人力”达到“自然”的关系:“韵是修养来的,非勉强而来。修养需要努力,最后消泯去努力的痕迹,使之成为自然,此即韵。”另一处重申了此一关系:“韵最玄妙,难讲,而最能用功。后天的功夫有时可以弥补先天的缺陷。韵可用功得之,可自后天修养得之。”同时,谈到了它与“有闲”“余裕”的关联:“韵与有闲、余裕关系甚大。宋理学家常说‘孔颜乐处',孔子‘疏食饮水',燕子‘箪食瓢饮'。所谓有闲、余裕,即孔颜之乐。孔颜言行虽非诗,而有一派诗情,诗情即从余裕、‘乐'来。如此才有诗情,诗才有韵。”如是,则“韵”从历史、时空之不可测处,从天上极缥极缈处,落到了人世间,落到了每个作诗、写字之人自己手上,诚如古罗马哲学家卢克莱修所说,“人是有自由意志的,成人成兽全看自己”,这是何等的实在,何等之“雅”。从今往后,一心追慕“晋韵”的书人,不必慨叹它的不可企及,亦自当放弃表面功夫,好好留意从“人力”到“自然”,以及贯彻其中的“修养”及“余裕”这两样事了。这其中,“余裕”尤可玩味,不论古今,欲执意达成某事的大忙之人只怕终将与“韵”无缘了。

顾随致周汝昌书
近代书家谈“韵”,能与顾随之诚、之实媲美,且相互增色的,惟晚顾随十年的白蕉。白蕉有句很短的谈“韵”的话,亦为前人所未发:“所谓‘韵'最难讲。风神蕴藉,萧散从容,有时可为之注解。然韵字尚包含一种果敢之气。羽扇纶巾,指挥若定。观晋人书,往往有此感。”这里的“蕴藉”“从容”,可作顾随的“余裕”“乐”来讲,但白蕉的核心当然在“果敢”二字上,这正同顾随谈“雅”须“有力”一样,其掷地有声,所示之关隘,再三回味,使人不能不叹服。类似“雅”“韵”这些被后来者用坏了以至新意全无的词,其他关于“理智”“感情”、“无心”“有意”、“物”“我”等老旧的话题,经顾随一谈,亦无不透彻明白,复又有了生气。而《驼庵诗话》里反复谈到的生活与诗的关系,尤与书法切近,颇可为书人省察。

顾随章草《心经》
这话题,首先落在“生的色彩”上:“吾国文学中缺少‘生的色彩’。生可分为生命和生活二者,吾国文学缺少活的表现、力的表现。”这反映“生命”“生活”之“活的”“力的”“生的色彩”,在顾随看来,很遗憾,六朝以后,在中国诗歌中就黯淡了,替代它的是人们对文辞技巧的推敲:“中国自六朝以后,诗人此色彩多淡薄,近人写诗只是文辞技术功夫,不能打动人心,生的色彩才能动人。”两宋以降,渐以“文字的功夫”替代“实际生活的功夫”已成诗歌的大局:“读书是为的锻炼字法、句法,最要紧还是实际生活上用功。宋以后文字功夫深,而实际生活的功夫浅了,所以觉得它总不是诗。”而顾随以为:“学诗至少要有一半精神用于生活,否则文字部分好,作来也不新鲜。”至顾随所处的时代,诗歌与生活的剥离已经与今天无二了:“近代青年不肯踏上人生之路,不肯亲历民间生活,而在大都市中梦想乡民生活,故近代文学难以发展。”针对这种时况,他讲:“一切世法即诗法。诗法离开世法站不住。人在社会上要不踩泥、不吃苦、不流汗,不成。此种诗人即使不讨厌也是豆芽菜诗人。粪土中生长的才能开花结籽,否则是空虚而已。在水里长出来的漂漂亮亮的豆芽菜,没前程。”话说得十分干净、透彻。
以此作对照,则书法在两宋以来面临的情况实在无出其右。晋唐时期,尚能见到《频有哀祸帖》《鸭头丸帖》《祭侄稿》这样与生之哀乐水乳交融的书迹,两宋虽分外留意技巧的革新,也尚有《黄州寒食诗》与《珊瑚帖》能见出悲喜,此后,书史则为“赵董”(赵孟頫、董其昌)所左右。此二人一谓“凡书,虽戏写,亦如欲刻金石”,一谓“一提笔便当作矜庄想”,皆怕技术上有半点闪失,以损后世书名。自此,书家技艺日益精湛,而再无震撼人心之作。“生的色彩”就这样从书写中退出,让位于“千古不易”之“笔法”及一应手头技术。至于今,书人多数已不认为书写与生活、生命有什么内在关系,惟一二招式是论。“晋韵”何以动人,“雅”的土壤是什么,何为“生的色彩”,很少去推敲。这样的书人,岂不是“空虚”的“豆芽菜诗人”,这样的字,岂非如“水里长出来的漂漂亮亮的豆芽菜,没前程”?今天的书人不是没疑惑过这个问题,而是没能直面它,淡然在“生活”“生命”上下“脚踏实地”的功夫。

顾随《二知堂诗草》自序
为此,顾随谈到了技巧的必然、纯技巧的无益和负作用:“修辞是功夫。‘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’,而‘利器’后尚须有材料,后之诗人多为有工具无材料之匠人,不能表达思想、描写现实。仅有工具,造出是句,不是诗。”“功夫用到家反而减少诗之美,锤炼在之结果往往仅有形式而无内容。”他举了黄庭坚为例:“在黄诗中很少看出人情味,其诗但表现技巧,而内容浅薄。江西派大师,自山谷而下,十九有此病,即技巧好而没有内容,缺少人情味。”书史中的黄庭坚恰是“有心与能者争衡后世不朽”,欲“与书艺工史辈同功”的人,他固然留下了不朽的书名,但如同在诗歌史上的情况,他的书名、书迹总不及“颜杨”动人,更不能问津“钟张”“二王”,其中原因大约也如他作诗,技巧大于内容?那么,该如何看待这类虽获不朽之名却又在“内容”上隔一层的诗歌抑或书迹呢?有段话透露了顾随对这一问题的看法:“作古诗就怕无诗情诗思。五古比七古难。宋人对五古已不会作,苏黄五古甚幼稚,似乎二人根本不懂五言古诗的中国传统作风。七言诗因字多,开合变化多,再利用一点锤炼功夫,很容易写出像样作品。因其表面上能开合变化,已很有可观,吾人无暇追其源头活水(情意本质),而已目迷五色。‘变戏法者’即往往利用手法引人注意,作诗亦然,使读者目迷五色,无暇注意其思想源头。”可想而知,不止诗歌、书法,大概任何一种艺术里,都存在“变戏法者”以及很吃这套“戏法”的“目迷五色”者。甚至也不止观者,一定的时代风气,一定的意欲使然,就是作者本人也不时、不免会为自己之“戏法”“五色”所迷惑吧,即使是名垂青史之人。
当从这一点来反观诗歌史时,顾随引用了章太炎的门生黄侃的话:“黄季刚先生说,后来人修辞能力高于前人,但未必佳于前人。‘三百篇’共同色彩是笃厚,孟德是峭历,‘向上一路,千圣不传’(圆悟克勤禅师语)。”黄侃长顾随一轮,卒于1935年,恰恰在这一年,日本摄影杂志《朝日相机》刊登了时年三十三岁的安井仲治题为《百年之后的摄影:没有摄影家的摄影》的短文,文中有一句话:“任谁都不可否认,若将今日的艺术与一千年相较,艺术只是比以前更宽广了,却没有更加深入。”同一时期,亚洲不同地区,不同领域,人们发表了对艺术类似的看法。可知艺术一事,繁则繁,简则简,问题在只于,后来者能否出入历史,不惑于声名,不迷于现象,对之作出甄别。

顾随《稼轩词说》稿本
顾随尚有一“本身是诗”说,本质上谈的仍是诗与生活的关系,惟着力点更高一层,落在了诗技、人与生活的浑然一体上。他说:“唐代初、盛、中、晚大大小小的诗人,多为本身是诗。宋人则写诗时始有诗,不能与生活融会贯通,故不及唐人诗之深厚。杜甫多用方言俗语,而写出来就是诗。盖诗人本身是诗,故何语皆成诗。”“常人甚至写诗时都没有诗,其次则写诗时始有诗,此亦不佳:必须本身是诗。”这真同当代爱尔兰诗人希尼所见略同。当回顾自己的诗歌经历时,希尼说:“最初遭遇诗歌时,是作为一种陌生的文化事实,然后随着时间的推移,诗歌被内化,变成人们所说的第二天性。”此“内化”“第二天性”,直可为早于其半世纪的来自中国顾随的“本身是诗”说作一当代的注解。相应的,是顾随的“泛出”说:“写诗必先从脑中泛出来一点什么,应能抓住,找就不行了。古人所写盖即脑中一泛,抓住写出。”“古人画山水,脑中泛出是真山真水,吾人画山水,泛出的是古人的画。写诗亦然。”“我们能写诗,因为是读书人。而写不好,亦因是读书人。因一写时,古人的字句先到脑中来了。”短短几句话,古今诗况已是天地之别。
中国的书艺是否也曾有过此种“本身是诗”并由内而外“泛出”的境界呢?至少,南宋朱熹曾说好字如王羲之,是“自腔子里流淌出来”的,而非“找”“故作”或“强为”——此“流淌”又更高于“泛出”,有吐纳无碍之势,可直抵“本身是诗”了。

顾随书《与吴质书》
结合前文,近世以“文字的功夫”替代“生活的功夫”,至“写诗始有诗”“甚至写诗都没有诗”,以及“一写时,古人的字句先到脑中来了”的“无生气”的诗歌局面固自宋人已经开始——反映在书史上,则是写字时始有字,甚至写字时都没有字,及一写时,古人的字样先到脑中来了——而从中振作抖擞出来则非一朝一代之事。清人王澍在书学史中曾言:“一巨子出,千临百模,遂成宿习,惟豪杰之士乃能脱尽耳。”愿这样的豪杰之士能多起来,且是从“粪土中生长”,而非仅啃啃书本、法帖,“屋下架屋”,不知“踩泥”“吃苦”“流汗”为何物者。如此,再有字句功夫,点画功夫,使“本身是诗”,则诗也好,书也好,无论悲喜、静躁,才必具“生的色彩”,可望古人,并生生不息。
载《书法》,2022年第8期(内容,标题均有修订)